第11章 闲坐吃茶
她到底还是留了五百两银子。 柳如海看着几案上的银票,暗暗一琢磨,便知她是不想欠人情。或许她是不是已经查到,柳家人非是为至亲好友,并不肯出手以心药治心病。 曹夕晚,只是觉得这笔钱花了她心疼。 接下来几日,她便时不时过来,与他闲坐吃茶,听听马屁。 他租的是下等院子,院子里无花无草,她习惯早起,推门,便看到邻居院墙之上的拂晓曦光,几丛秋时犹绿的爬山藤木,枝枝蔓曼,颓颓丧丧,一如她的心情。 柳如海亦是早起,他打开院门,迎面迷弥晨雾,远处是宝殿前的白石寺道。 道上人影幢幢,仿佛在雾中飘浮,人人皆着灰色尼衣,他便知道是寺中佃户的小儿女们在晨雾中打扫,这些日子曹夕晚也是如此打扮。 而寺院香客居然无人认得她是青罗女鬼。 窸窸窣窣的草叶声响,他侧目,便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佃户女儿,白衫青裙,双发髻儿,蹲在他的门前喂驴儿,他皱眉多看一眼,她回过头来。 他后退一步。 曹夕晚咬着包子,蹲在驴前。看着他。 今日有雾的原因。柳如海心想,他居然没察觉是她,果然不愧是,青罗女鬼。 传闻中,她不仅是锦衣卫第一高手。听说她也是,锦衣卫巡城司第一密谍。 燕王府的密报里,青罗女鬼极爱乔装如街坊小户女子,骑驴穿巷,追踪潜迹,无人可识,她忽而进出权贵府中探听消息。忽而跟踪于车马之后,忽而于京城长街刺杀十二公侯府中高手,剑出无影,血溅无痕。 十年间,无人敢与其争锋。 寺院,晨风拂面。 “我来和你说话。”她笑着。 他扬眉一笑,开门引她入内,她手中还提了一枯荷叶包的早食。 他找了个干净素纹陶碗,替给她放早食,而他到了灶间,自己烧水。 水烧开的咕咕声中,她听到院门外的寺仆们的脚步声渐渐杂乱,晨光高照,是客院贵人们起身了。 他这破院子有些简陋。但实在不是柳圣手缺钱,不带仆人,不租上等院子,她想,而是她曹夕晚被尼师们所骗,每回过来都住在隔壁粗使院子里,美其名曰这也是一种修行。 柳圣手为了与她结交,自然也要入乡随俗了。 其实她喜欢上等院子,而且诚福寺的素面条有名好吃。她心里想。 “租不到了。明年再来罢。”他提壶过来,泡了茶,微笑说着。 茶汤中有碧叶,浮沉着几朵白瓣野花。 她吃完包子,懒散地瘫伏在脱漆的乌木几案上,托着腮,眸光随着他的身影而动。 他系着蓝布大围裙,依旧在院中扫地。雪白的发布静静地垂在青衫书生的脑后,随晨风而舞蹈。 沙沙叶乱,浅金的阳光中,他的脸庞线条分明又带有柔光,便让她有了时光停驻的错觉。 她应该是见过他的。 如果他没有易容。 但她犯不着去回想儿时的北方,因为他必定是一个奸细。而奸细们接近她的手段,这些年来不过也就是对她一见倾心、旧识重逢、亲朋戚友。种种手段她已经见多了。 他呢? 柳如海放下扫帚,洗手回房,又来端上她留的两个包子、两盘素点心去灶上热。他弯腰取碗,抬眼。 几案上方,片片浅金阳光,他斑斓的眸与她一触而过,她眼中便有了惊艳之色。 “你有侍妾吗?” “……你有男宠?” “没有。你听说谁的?”她愕然看向他。 他想,她必定不知道他手下的百户李世善已经打听出她的绯闻秘密。比如五位男宠各叫什么名字。住在什么院落。 京城密谍圈里卖这种不靠谱假消息也要二十两。 ——多亏他拒绝报销。 “侍妾,我也没有。”他微笑。 “哦。”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,低头细看着陶碗里的碧色野茶水。 他转身去了灶间。 佛寺钟声敲响,钟声空灵涤尘,时光不知不觉也随着钟声而流逝。 天地间只有一陋院,只有阳光下,他的脚步,他的身影。 这样也可以的。她无聊地想。就像锦衣卫里的老前辈,一生漂泊无儿无女,老去时,有一洁净小院,身边有一侍妾服侍,可以养老了。 但她穷,没有足够养老的积蓄。 为了五百两银票不白花,她与柳圣手随意闲谈着:“你的长辈练幽冥九变,练到第三层,用了多久? “二十年。” 她从素点心盘子里抬头,目瞪口呆。 他解下围裙,挂在一边,心想,燕王爷在她眼里恐怕是个废物。他不禁失笑:“不是人人都有青娘子那样的异材。我听说,先帝陛下驱除蒙元,定鼎中原。便下旨建立锦衣衙门……” 先帝登基称帝后下旨,各地采选豪杰雄壮之士入京城试用,选锦衣卫。 此外,锦衣卫还有世袭勋贵子弟。如宋成明。 再有,外番小国的食?王侯、土司到京城来定居。一律也封锦衣卫。 但这两拨人,与第一拨干活的锦衣卫就不一样了。 “贵长上宋成明,他当初也算是年轻一代里的枭雄人物,听说他立了功劳,从蒙元国师的密藏中得到了幽冥九变术。后来……” 她想,没错。是诚福寺尼姑们偷了国师的密藏,偷了幽冥九变术。投靠了本朝锦衣卫。 “宋侯爷,当时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百户。”他盘坐吃茶,微笑说着。 他记得儿时在燕京城大街上见过宋成明。宋三公子芝兰玉树,如雪如梅,虽是庶子,在燕京城里也是风采颇为出众的勋贵子弟。 他想,他那时年纪还小,竟然也曾经被宋成明的风采所慑。 宋成明牵着她进百户所时,他竟然呆住,一言不发。 更何况她?岂有不倾心于宋成明的道理? 柳如海看着曹夕晚,青夫人三字总不是空穴来风。但他又瞟过她捧茶的手,十指纤长细致,有如玉脂。 不复当年小小洗衣女的伤冻累累。 无论如何,她过得很好。 突然间,他就长长地舒了口气。而窗外院檐上,蔓罗密布,久悬着的几颗野草蔓果儿,到了秋季终于也落了,叭叭地发出砸地轻响。 曹夕晚诧异瞅他,他微笑,她只觉这微笑有些耀眼,让人沉入温水一般,松散而困倦…… 没几日。五百两陪聊的心药费用,应该花光了。她推测着名医的诊费。 清早起身,她便又不出门,盘坐着叹气念经。 叩门声响。 她讶然,看看窗外天色未明,未免太早了些。 她垂眸,捻着指间佛球,她知道来者是谁。